地坛,明清两代有那么多皇帝来过这里祭地,我们却只记得史铁生在这里的身影。身受残疾的史铁生看见的却不仅仅是自己身上的问题,而是更广阔的人类的问题。他...

地坛,明清两代有那么多皇帝来过这里祭地,我们却只记得史铁生在这里的身影。身受残疾的史铁生看见的却不仅仅是自己身上的问题,而是更广阔的人类的问题。他的局限恰恰是他的特点,甚至是他的优势,他在地坛里看见的人和事几乎是人生所有际遇的缩影。
对他而言,世界就在这个角落。地坛即世界。

我常觉得这中间有着宿命的味道:仿佛这古园就是为了等我,而历经沧桑在那儿等待了四百多年。它等待我出生,然后又等待我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这时候想必我是该来了。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它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自从那个下午我无意中进了这园子,就再没长久地离开过它。我一下子就理解了它的意图。

我们都不想死,但是我们最后都要死。我们都有欲望,但是我们注定无法满足我们所有的欲望,这些就构成了史铁生所理解的一种人类的残疾状态。他是从他一个个人身上的残疾逐渐地体会、深思,得出这样一个观察:就是原来世界上面所有的人都是残疾的。他让我们感动的不是他作为一个身残志坚的写作者的典型的励志、让我们积极向上的这么一个示范,而是因为他在他的残疾状态之中看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问题。

你这么样子常年地被困在自己的轮椅上面,你有多少人生经验?你有多少写作的素材呢?就像刚才我们读的那段话一样,他也常常会为自己会不会有一天文思枯竭了、没有灵感了、没有素材了而感到忧虑,甚至觉得自己变成写作的人质。

关于这个问题,同样身为小说名家的王安忆有过一个很漂亮的讲法。她认为史铁生的所有作品的一个特点是什么,那就是在于这个局限。由于有这样的局限,他跟一般的作家不一样。他的人生之中少掉了许多接触现实生活素材的机会,使得他常常不是用感性的方法来接触世界,而是用认识、用认知,然后用理性、用沉思、用种种的思索来处理这些现实素材。

就这么一座地坛公园,史铁生在里面能够领悟到我们很多人天天跑遍大半个地球都不一定能够领悟到的东西,那全拜一个写作的黑夜所赐。
最后讲起来,地坛——我们知道以前明清两代是皇帝祭地的一个地方。不是有天坛吗,天坛祭天,地坛祭地。皇帝在明清两代才开始大臣们、老百姓们见了要跪拜,以前中国人看到皇帝是不下跪的,见了秦始皇都不用下跪,明朝开始才跪,到了清朝的时候那更是要三跪九叩。皇帝厉害吧,天子,一天到晚说要万寿无疆吧,但是到了天坛或者到了地坛这儿他也得跪,他也得三跪九叩。整个跪拜的过程里面他总共要下跪八十多次,叩头二百多次,长达两个多钟头。之前他要在这里面的斋宫斋戒沐浴三天,不准喝酒、不准吃肉、不能吃辛辣。只有到了地坛这里,哪怕是你天子你也要露出某种人的本性,你要谦卑地面对这片大地。
一个理论上是万寿无疆的人,是不是到了这里才发现人终于也是人,他迟早要死的。同样一座园子,要天子下跪,但是却对史铁生或者在某个意义上来讲,对我们所有人展开它的怀抱。

明清两代有多少皇帝来过地坛祭地,我们记得吗?我们只记得史铁生在这里游过,史铁生在这里待过,史铁生写过地坛。——梁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