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影评: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

《道士下山》电影由陈凯歌执导,王宝强、郭富城、张震、范伟、林志玲等联袂主演。讲述了一个不甘寂寞的小道士(王宝强饰演)下山闯荡世界的奇幻之旅。 在中国...

《道士下山》电影由陈凯歌执导,王宝强、郭富城、张震、范伟、林志玲等联袂主演。讲述了一个不甘寂寞的小道士(王宝强饰演)下山闯荡世界的奇幻之旅。

在中国,每一个影视专业的学生恐怕都绕不过一个名字:陈凯歌。他是第五代的旗手,是迄今为止金棕榈大奖的唯一华语基因。10多年前,我初入学府,《无极》时代尚未开启,陈凯歌依然在神坛端坐。《黄土地》是标准的/教材。虽有《风月》《荆轲刺秦王》折戟,但那很大程度上被看作是在艺术探索道路上的不懈努力,批评和争议也多围绕电影本体展开。况且,凯爷又是一个身材高大、气宇轩昂、满腹经纶的骄傲世家子,十足的电影贵族。连王家卫都会说,看陈凯歌的电影,就是欣赏他那霸气。

所以,当《无极》公映,我和同学们基本是怀着膜拜之心走进影院的,结果却看得一头雾水,有关电影的信仰产生了裂痕。再后来,这个裂痕越来越大,大到连《霸王别姬》也无法弥补了。时至今日,我已经无法说服自己《道士下山》会是一部大师之作。诚然,放在历史的经度来看,它强于《无极》,放在现实的纬度来看,它强于《小时代》。可那个曾经舍我其谁的影坛霸王,再也回不来了。

《道士下山》影评: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

《道士下山》影评: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

从小说到电影

徐皓峰的原著小说,读起来相当过瘾。理论扎实,虚实相生,有点“魔幻现实主义”倾向。那随手掰下一条胳膊赠予恩人的人参精,好像真的活在山林子里,指不定哪天就会让你遇见。主人公何安下像一条贯穿始终的链子,串起民国武林的粒粒珍珠,奇情美欲尽收眼底,倒也在红尘中修炼成一个响当当的人物。作为小说的《道士下山》,从结构上来说更贴近于短篇集,虽然前后勾连却也各自成章,奇人异士们次第出场,为小道士的修行作出贡献。陈凯歌的电影,撷取了其中几段人间恩怨,没有了小说的志异感,基本回归现实,描摹人性和欲望。

应当说,这是陈凯歌所擅长的领域。而“民国”,他已经拍了三次,再加上个人修养所致,《道士下山》似乎有着可以预见的佳作气象。而徐老师是个讲究人,他在字里行间搭建出一股民国气质,比如人物的行为动机、说话的语气措辞、屋内的陈设布置,都竭力剔除现代人的痕迹,显现出一种难得的分寸感。当他遇上更讲究的王家卫,就有了精到极致的《一代宗师》。

陈凯歌也不是草率应付之人,对服装美术道具布景这些工序的严格和精益求精,是业界有名的。谁想糊弄他,一定是找死。因为对于来自历史的部分,他懂。而且,这也是一个艺术家的文化自觉。所以《道士下山》呈现出的民国景象,看起来并不胡闹。前半段里,崔夫人玉珍在断壁残垣的后庭,颤颤巍巍踩着“花桥”去和崔道融幽会的场景,更是充满一种危险的美感和情欲。在这里,镜头语言发挥出最大的功用,成为主要叙事手段,让观众接受了含义丰富的信息。

只可惜,类似的桥段在影片里只是偶尔。更多时候,来自画外的旁白担当着解释的重任——一个少年时不时冒出来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而王学圻饰演的如松长老,更是负责背诵中心思想的教员,在“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美景中,度化着何安下,也度化着银幕前的观众。把事情讲的太分明,叙事就丧失了魅力。作为电影,尤其是商业类型片,镜头逻辑应当是放置于首位的。零度剪辑的存在意义,正是为了让观众不自觉地随着镜头变换进入故事,理解故事,体验到观影的愉悦。

而对陈凯歌来说,他最初名震江湖的招式,恰恰是对传统电影语言的反抗和创新。在全社会翻涌着反思浪潮的年代,年轻的导演成为最受瞩目的领军者。在巨大的赞美声中,“叙事”作为短板,也并未引起导演足够的重视。有这样的传闻:当初侯孝贤、张艾嘉等台湾电影人观摩《孩子王》,看得迷惘极了,根本不知道导演想要表达什么。而李碧华看《边走边唱》,则是边看边睡。这个香港通俗小说女作家,把《霸王别姬》交给了陈凯歌,也为后者带来职业生涯的最高荣誉。《霸王别姬》是集体创作的结果,每一个环节都做到了那个时代电影工业的极致。它恰恰是陈凯歌所有电影中叙事最为流畅的一部——看来电影也是需要民主的。

从《无极》到《道士下山》,10年过去,如何用镜头讲好故事,依然是陈凯歌没有解决的问题。而偏偏他又是一个爱和观众掏心窝子的导演。加旁白于是成了最好的方法,既满足了导演的倾诉欲,又有助于观众理解剧情。只是这样一来,电影和有声小说之间的距离,似乎被拉近了不少。

喜剧还是媚俗

《道士下山》是陈凯歌的第一部喜剧电影。他在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表示,这里的“喜剧”,更贴近于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概念。你看,虽然都用了王宝强当主角,又都是喜剧,但这气质跟《泰囧》可差了十万八千里。年过花甲的导演,从暴风骤雨的年代成长起
来,那种被历史赋予的厚重感和责任感挥之不去。所以他坚信“个人是历史的人质”,他的纸枷锁就是这无形的历史。

所以导演会觉得,《道士下山》那个年代的荒谬性跟当下不乏相似之处。这“荒谬性”也正是喜剧产生的重要机制。读小说,这种荒谬性是存在的。比如高人段远晨的“修行之道”,简直是借古讽今的极佳文本,看到后来,的确会发笑。通常来说,这样的喜剧更为高级,不为夸张的造型、喷饭的台词而笑,也不是不动声色的冷幽默,而是一种因荒谬而起的哂笑。

真看到电影的时候,观众们也的确是笑了。笑点在于:王宝强魔性的傻笑、范伟和林志玲的床戏、吴建豪夸张的鸡冠头、房祖名中毒后变形的胖脸,以及郭富城和张震滚草坪。这些显而易见的庸俗笑料,今天看来甚至有些过时。当这一切出现在陈凯歌电影里的时候,我们不禁有一丝疑惑:这就是他和年轻观众,和这个时代沟通的结果吗?

高级的荒谬性喜剧,伍迪·艾伦导演拍过。那种受欲望和性格支配而产生的人物命运的阴差阳错,构成十足的戏剧冲突,扣人心弦。演员和剧作是此类电影的命门。偏偏在《道士下山》里,这两样似乎都差点火候。

陈凯歌选王宝强,是看中了他的“真”。的确,何安下作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道士,刚下山时的确以“真”取胜。这个真,是可爱的。但第一个故事结束,“真”就不是全部了。何安下,应当是往“侠”的路子上走的。勿忘初心是没错,可那种历尽人间百态之后依然清澈坚定,并且多了一份大气淡然的层次感,对王宝强来说,是太难了一些。他在影片中所呈现出的,仍是人们熟悉的许三多。线索人物定下了整体基调,任凭10个张震也拉不回来。至于其他几位排队领便当的演员,作为欲望的样本一一呈现,符号性大于人性,也的确是略显单薄。

至于剧作,其实很想知道为什么导演不用徐皓峰作编剧。毕竟他是行家,又是小说原作者,应该是有能力找到戏核并带出戏感的。现在的编剧张挺,也是电视剧《海上孟府》的编剧。这个剧和《道士下山》有着同样的尴尬:卯足了劲要做一出大戏,请来好班底压阵,可依然碰撞不出火花。可能是劲儿使大了,失了分寸感,反倒不伦不类。

灵光消逝的年代

《霸王别姬》之前的陈凯歌,可谓生逢其时。文化反思、精英意识,天然地是他的领域。他所要做的,就是遵循自己的成长轨迹,顺势而为。在这个过程中,他又是幸运的,遇上能够对话的观众和合作者,彼此之间惺惺相惜,为了一个共同的电影梦努力奋斗。他在如鱼得水的时代里,见自己,见天地,形成一套能够掌控、几近成熟的艺术创作系统——这也是大师级导演的雏形。
可时至今日,大师似乎渐行渐远了。我们依稀能从《道士下山》中捕捉到曾经的陈凯歌:镜像中扭曲的脸、鱼缸中游弋的锦鲤、戏台上漂亮的戏子。影片开头,何安下刚入崔家,早起打拳的一个过场戏,拍得漂亮极了。光线匀称地铺在银幕上,人物站在中央,音乐随着何安下的动作准确起伏分毫不差。这灵光一闪的段落,见足了功力。可惜的是,这种功力如今已经不足以贯穿始终,我们只能在不经意的瞬间怀念经典。

陈凯歌爱说“时代不同了”。2012年的《搜索》,如果不署名,你无法感受到他的任何气场。他想和这个时代对话,想搞懂互联网思维到底对年轻人有着怎样的影响。但《搜索》的探索并不成功。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网络时代”,改变的是媒介和生活习惯。无论上淘宝还是去超市,本质上还是为了满足生存需求。技术的革新,要比人性进化快得多。伯格曼的电影在今天看来依然充满意义;基耶斯洛夫斯基用现代生活讲述《十诫》故事毫不违和;《罪与罚》在伍迪·艾伦那里焕发出新的气质;福尔摩斯还魂《神探夏洛克》,成为这个时代最酷的名侦探。这是西洋人对于“时代不同了”的理解。

而陈凯歌,他更像是一个“活在自己的时代”里的活化石。可以说,站在他一贯的精英立场上,是无法与这个时代和解的。哪怕他再愿意放下身段,去接受所谓的新鲜事物,也只是形式上的不得已而为之,他从内心深处依然和时代保持着距离。《道士下山》里实景的完美和特效的失控,很好地证实了这一点。实景是行家陈凯歌能够掌控的部分,一草一木,一窗一门,都堪称顶级,是“在场”的艺术。而特效呢,那满银幕的向日葵、俗气的花开花落、假而呆萌的猿猴、飞来飞去的扫帚,这些让早已见惯好莱坞大世面的中国观众瞠目结舌。美学和技术上的落后,很难让人相信这是出自传说中的“国际化制作团队”之手。而飞来飞去的武打场面,又让被《一代宗师》拉高逼格的观众们无法接受。赵心川和彭乾吾雨夜过招的一场戏,实在是和王家卫有高下之分的。

陈凯歌的矛盾,就在于他一直想和时代妥协,却又不愿和过去的自己对立。遵循内心,内心又无可循。这种精神世界的老无所依,对一个艺术家来说或许是致命的。灵感会在分裂的左右互搏中渐渐耗尽,或是重生?我们只有静观其变。又或者,风水轮流转,过几年“精英话语”再次流行起来,让导演在有生之年能够感慨一下:还是生对了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