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南,你在海北!

姐姐和我说,在我三岁那一年,她因为摇我的小窝太用力,一个侧翻把我盖在了下面。对于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在后来一段漫长的童年生活里,我和她理所当...

姐姐和我说,在我三岁那一年,她因为摇我的小窝太用力,一个侧翻把我盖在了下面。对于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在后来一段漫长的童年生活里,我和她理所当然地成了冤家。

小学三年级,针叶杉的叶子落满整个校园的时候,我趴在桌子上嘤嘤嘤地哭。早晨起床的时候,我才想到之前交给姐姐的暑假作业,她一个字还没写,于是我和她发生了争执,然后大打出手。我的指甲在她的脸上划过很多道伤痕,她坐在床上呜呜呜地哭,父母闻声进来,在得知事情原委之后,我被要求以后不准再打姐姐,姐姐被要求写完我的暑假作业。然后我站在旁边,看姐姐一边抹眼泪,一边写我的暑假作业,暗自窃喜。去学校的路上,姐姐走在我前面,时不时抹眼睛。在看她捂着脸跑进教室的时候,我的心里失落落的。

上交暑假作业时,老师问我假期有没有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我想了三秒,然后说没有,回到座位后,我忽然想到姐姐,然后趴在桌子上嘤嘤嘤地哭。

回首往事的时候,我们总会发现自己做了太多的错事。可其实我们从来不后悔,也不想再走一遍,因为我们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方式来重走一遍那样漫长的过往。

十月桂花香溢满那个小村子的时候,姐姐脸上的伤已经痊愈了,只留下几道白白的疤。在去爷爷家的时候,姐姐时不时照她的小镜子,然后一路上呜呜呜地哭,。

我说,姐姐你别哭,坏人会笑。不要低头,王冠会掉。

姐姐说,都是你个小兔崽子。然后抹抹眼泪,四十五度角仰望一大片树林。

我说,我是兔崽子,那你也是兔崽子,你干嘛骂自己?

姐姐一个人大步走在前面,不再理我。

姐姐留着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清风袭来,发间镌香。不过我是想说,头发长的人,一般都没什么头脑。后来事实证明,姐姐就是这样没头脑的一根筋,整天在我面前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就像要去炸碉堡的英勇战士雷锋。

在去爷爷家的路上,我问姐姐,我可以让爷爷给我买蛋卷吗?

姐姐摇摇头。

我说,那猪蹄呢?

姐姐还是摇摇头。

我摘过路边的一朵桂花,在手里碾碎。看着姐姐摇头的样子,我好难过。

所以后来到爷爷家的时候,我是这样对爷爷说的。我说,爷爷,姐姐想吃蛋卷和猪蹄,你可以买给她吗?

姐姐在旁边一脸委屈地说,我没有我没有。

我说,姐姐你别装了,来的时候你都嘀咕了一路。

后来,我坐在爷爷的肩头,一手蛋卷,一手猪蹄地往嘴里塞,顺带呼吸上层的新鲜空气。姐姐生气地走在前面,满脸委屈,买来的东西,她一样都没吃。

那个时候,我讨厌姐姐,觉得她很作。那种厌烦的感觉,就像学生时代厌烦那种在老师下课时提醒老师还没布置作业的学生。

我还记得当初在上学的路上,有好几只无人看管的狗。小镇夏季的雨水丰沛,道路经常泥泞不堪,我经常在这样的路上被狗追,一路踏着雨水,溅上一身泥飞奔而去。奇怪的是,这些狗从来不咬姐姐。

于是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是个正直的人阿,狗一般不咬正直的人。

我信了。我一直认为姐姐这样的正直让她有点异于常人,比如她不吃那些年我们小孩子都爱吃的蛋卷,比如她从来不跟父母要零花钱,比如她听话乖巧一点都没有青春里孩子该有的戾气。

在流行音乐渐渐代替宋祖英式的民歌并且开始火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我跟同学借来了几张光碟,在碟机上没日没夜地放。

我以为姐姐会像往常一样反感这些东西的时候,她却主动来找我借光碟。她说她爱死了卓依婷的那首《我的眼泪不为你说谎》,然后我以两根冰棍为报酬把光碟借给了她。她拿到光碟的时候,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抱着自己的CD机,插上耳机,嘴里哼着那首歌。

有次我问她,姐姐你懂爱吗?

她说,不懂。

我说,我懂,我好像喜欢上了班上的一个小女生。

她把光碟递给我,说,呐,给你学,然后去追你喜欢的小女生。

我说,这么娘炮的歌,我不要。

后来我选了刀郎的那首《2002年的第一场雪》,虽然在那个年纪里,我连这个名字像昆虫名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可后来我还是把他的这首歌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即使这只是自我感觉。

我把这首歌唱给姐姐听。她说,恩,不错。追追这个年纪的小女生应该没问题。

我带着满腔的热情和自己认认真真写的字迹潦草的情书,准备去告白的时候。却在学校外碰见了她,和她的父母。那天恰逢她转校,她扬尘而去,被留下的,只有我一腔无处安放的情感。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大的阴影,此后我觉得,我们的人生,总是这样地戏剧和不凑巧。

后来我把这件事说给姐姐听,她笑得人仰马翻。我看着她狰狞的笑容,愈发生气,一怒之下把那张光碟拿出来掰成了两半。

姐姐的笑容凝滞在空气中,停顿几秒之后,她说,你掰吧,反正不是我的。说完,她带着自己红红的眼睛,一个人跑进房间,锁上门。因为这件事,姐姐僵持了一周,没跟我讲话。

再后来,我学会了刀郎的那首《冲动的惩罚》,照着里面的歌词唱出来,自以为很懂。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不懂。很多歌,都是你在唱了很多年之后才真正明白它的道理。

姐姐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还在那个漫长的期末中挣扎,她把她的饭卡留给了我,里面还剩好几十块钱。我第一次在拿着钱准备挥霍的时候动了恻隐之心,节衣缩食地度过了那个期末。放假时,我去买了一盘磁带,和一个单放机,送给姐姐,里面有她最爱的那首《我的眼泪不为你说谎》。不过后来我羞于谈及此事,因为自己第一次有心给姐姐买礼物,但钱竟然是她给的。

姐姐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升入初中,又以全校第一的成绩离开初中。我被要求以她为榜样,但其实我挺不甘心的。我问她,你天天学啊学的,生活有什么意思阿?

她说,我并没有成天都学习啊!我还做了很多别的事,只是别人都选择不看见。

我心想,切,真虚伪。过了很久,我才明白这个道理,身处第一的,往往没有一颗想当第一的心。

姐姐高中那两年,第一次被男生追。听到这个消息,我才渐渐相信她的生活并不是空白的只有学习。放假的时候,我和姐姐站在大堤上看夕阳落下,流水经过,柳叶依依。

我问她,姐姐,是不是有人喜欢你啊?

她说,你消息可真灵通。

我继续问她,多长时间了?

她说,三个月。

我哦了一声,思考片刻,然后说,凭借我缜密的推理能力,他应该不是好人,你别答应他。

姐姐问我,为什么?

我说,别人追女生,都是先去讨好弟弟的,他都追你三个月了,还没给我买东西,显然没诚意,不是好人。

姐姐说,滚。

我在山南,你在海北!

我在山南,你在海北!

后来姐姐的确没有答应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推理说到了姐姐的心里,不过在高中剩下的那几年里,她倒是一个劲地塞给我钱。但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父母给她的生活费比我少很多,她还能留下那么多的钱给我。

姐姐高考毕业的那个夏天,她去参加同学会,然后陪同学去唱K。临走的时候她问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脸上的细汗蒸发在盛夏的风中,然后把脸扭到一旁说,你的同学会,我才不要去。

其实我多么想说,好啊好啊。

我被留在家里,吃西瓜,看电视剧。我第一次觉得夏天的西瓜那么难吃,假期的电视剧那样枯燥无聊。

姐姐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了城南的烤鸭,我扯下一只鸭腿,和她去大堤上,吹夏天原野的风。

姐姐已经剪掉了她的长发,披肩短发被吹散在空中,眼中满是希望,眺望远方。那个傍晚,我一句话都没说。告别的时候,想挽留,却又不想被别人看出来,所以我们总是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姐姐的大学选在了北方,一个出门就能见海的城市。假期回来的时候,她给我看很多照片,都是她到处旅游拍的。同时,还带给我各个地方的小工艺品。

我从来都没把她当做自己的榜样,可是在高中生活的后一段,自己的成绩还是突飞猛进,在告别高中生活的时候,给了自己一个圆满的结局。姐姐打电话祝贺我,我说,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毕竟我从小就出类拔萃。

她在电话那端说,你真虚伪。

同学会吃完饭去KTV唱歌的时候,我把刀郎的歌唱了个遍。后来,我又点了那首《我的眼泪不为你说谎》,没人会唱。我们一起看着大屏幕,歌词一句一句滚过。

我的眼泪不为你说的谎
有人太爱希望
还有什么值得我去收藏
是受过的伤
一遍一遍试着去体谅
给你圆满的收场

究其一生,可能都不会再见到比这更动情的歌词。我一个人坐在房间的角落,眼泪在眼眶打转。我多想听姐姐给我唱一次这首歌啊,哪怕一句也好,可是她从来没有。

后来,姐姐又陪我去了大堤上。站在最熟悉的风景里,我问姐姐,是不是以后,我们就会离这个地方越来越远,直到有天再也不回来。

姐姐很认真地告诉我,不知道。

每个年少总会有这种时刻,把告别自己熟悉的东西,去接触一个新的世界这件事当作成熟,把永别看成是历经沧桑。其实,我们只是还太幼稚了阿,我们说告别一个人的时候,还不懂一个人。我们准备告别一个世界的时候,还不懂这个世界。我们走得太急,忘记了拥抱,可是等想起来的时候,却都再见不到彼此。

我把大学选在了南方,一座群山围绕的城市。在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我翻出了当初买给姐姐的那个单放机,换了块电池,还能发声。第一首就是《我的眼泪不为你说谎》,熟悉的旋律,就像再熟悉不过的往昔。按了播放键,不愿再停下。那些逝去的记忆,如果能像这首歌一样重新播放,该有多美好啊。

只是分离和成长,对我们来说必不可免。就像逐渐长大的鸟,会被推下去自己觅食。我们总不能一直当棵风雨飘摇的小草,不长成大树。告别那些曾经你最不愿意失去的人,一个人走,有自己的婚姻,组成自己的家庭,都是这个社会约定俗成的。我们都得按照这个路线一步一步走下去,只是在经历和告别的时候,尽可能动情一点吧,任性薄情,总会留下太多遗憾,但多情,是不会错的。

小学的时候,我老是说姐姐没头脑一根筋,一点都不温柔。

离开那座小城去车站的时候,下起了倾盆雨,姐姐撑着伞,护着我重重的行李,一路艰难地把我送进站。我突然想起了小学时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天气骤变,昏天暗地。风卷着乌云,可以把人吹走,冰雹携着硕大的雨点袭下来。姐姐扯下她的书包,挡在我头上,拉着我一步一步艰难地朝前走,表情认真刚毅,比晨曦更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