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文涛:你说你们从小满脑子灌输这么多战略战术,这对你在和平年代待人处世是不是——,比如你一用词儿就是“我要转战凤凰卫视了”,都是这种南征北战的 王朔:我...

窦文涛:你说你们从小满脑子灌输这么多战略战术,这对你在和平年代待人处世是不是——,比如你一用词儿就是“我要转战凤凰卫视了”,都是这种南征北战的

王朔:我告诉你,我有什么呀?我觉得我真是让着这帮文人,我不能欺负你。

窦文涛:你不是文人吗?

说实在的,有一些学奴特别讨厌,看上去一肚子学问,人家说的话你背下来了,你查得到,引用别人的话,你就叫精英了?哪个是你自己想的,不带重复人家的,那是本事吗?包括吹鲁迅的一帮人,把鲁迅的美德都压在你自己这边了。

王朔:我当然不是了,孙子才是文人呢!我没觉得那多牛×。我在我们院我是坏孩子,然后我写小说,人家就叫“不务正业”,叫“纸上谈兵”,那点破字儿。

窦文涛:还看不起。

王朔:也不是看不起,我自己不觉得多好。我想当一个好人,谁不想当老好人啊?

窦文涛:是好人,我听好些真正跟王老师熟的,都说这其实是一个好人。(笑)

我越来越觉得我和这个社会有隔阂,有点愤世嫉俗,有这心态应该离人远一点,不要妨碍那些活得正好的人。从别人的生活中退出来既平静又焦虑,平静在自己的本来面目中,焦虑在于按捺不住表态的冲动。最让我难以正视的是,我时时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藏着一个打不消的念头:退出是为了更大型更招摇的进入。

王朔:我特别不喜欢那种我们都毕业了你丫留级多念了几年书的人,在那儿假装有知识,就这些人瞧不起人,太讨厌了,你们有什么知识?你们比认字,随便我们院一哥哥,当过校对工人,认字——,比张承志认字多。(笑)

窦文涛:所以说炫耀知识也是炫耀。

王朔:炫耀什么都是炫耀,你炫耀真才实学也叫炫耀。你凭什么歧视别人?你说你是强人?我强人我装孙子,我不敢说我是作家,因为我觉得我吹那牛×干嘛。

窦文涛:你写的东西呀,百分之九十我都看过,你知道我为什么看啊?我觉得跟咱这行多少有点关系。最早我们都是播音腔,不知道上电视怎么说,后来说这套语言不行,换!往哪儿找依据呢?要像咱平常生活里说的——现在就是这样,但现在又苦恼了,我发现生活里说的这些话,认真检索起来也都是陈词滥调。而与此同时我看你的书,你一直在琢磨着怎么颠覆语言。

王朔:其实也不是,语言是活的,它在不断变化。这几年,特别是2000年到2006年,北京其实经历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你可以叫“摇头文化奇迹”,像“不靠谱”,像“插米”, 像“拧巴”,全是摇头文化出来的。你正玩儿着呢,警察进来,这就叫拧巴。各种反转上一块了。

窦文涛:你觉得这跟北京话关系大吗?

王朔:也不是,实际上它有新的状态了,就出这词儿。

窦文涛:所以生活不同了,语言就不同。

王朔:你无非是根据生活。“走面儿”,过去没这词儿,现在大家管朋友应酬叫“走面儿”,它必须有新的状态。

窦文涛:所以看你早期写的小说,感觉很明显。《玩的就是心跳》,那种大院里的(语言),它有根啊,有土壤,但后来你好像想抛弃这些。

王朔:当然,因为那些东西我再写就是重复自己,我没金庸那么没出息,老重复自己干吗呀,我又不指这吃饭。从九十年代到现在,十五年了,我现在敢出来了,好多新的语言习惯出来了,比如四字成语,他非得漏一个字不说。

窦文涛:对对对,我们有一阵儿也这么说话——你长得真是沉鱼落,闭月羞。

王朔:尤其在短信上,经常这样,少说一个字,明白意思就行了嘛。而且我觉得打字用拼音,说明语言往表音文字发展了,你按表音文字打出来的汉字,实际上跟拼音文字一回事儿。

我发展了“三维”写作方式

窦文涛:比如“较劲”这个词,有两种写法,一个是叫唤的叫,一个是比较的较。

王朔:比较的较是字典上的,我认为有时候不是这意思,有时候带叫嚣的意思。我写字从音,我为什么不喜欢让校对改?我现在发展了一种——我自己吹牛×啊,叫“三维”的写作。我们小时候有个听觉和视觉联在一起的联觉能力,大了以后把这分开了,我现在能使用联觉能力,所以我全创新词儿。为什么不让人改呢?有些词儿,比如砍大山,他们愣给变成“侃侃而谈”的侃。其实我们原来是有典故的,叫做“当代活愚公,拿嘴砍大山”,你只能用这个“砍”,楞变成侃侃而谈的侃,它不是那意思嘛。

窦文涛:而且你还说汉语没有时态,现在发明了一种什么——

王朔:我给它加时态了,它有种现场感。比如我现在说:“梁文道坐在那儿用普通话说……”它是叙事的;我写的时候就变成“我迎面一双眼镜,上面一个秃头”,带速度感!

窦文涛:那你要说我们正在聊天——

王朔:我根本不那么叙事,“我左边一双眼镜,右边一个眼镜”。

梁文道:随着注意力的转移——

王朔:对,随着镜头进入画面了。你看电影都是从特写到全景这么走的。比如我们开车,我就写:“我那会开车回去,大夜里,头顶一玻璃,脚踩一炉子……”那样写生动多了,整个是立体的。

那个世界完全不同于这个世界,用这个世界的文字进行描写就像用方块字堆砌浮雕,把一座建筑还原为图纸,描来描去框立起一道透明的墙,千万色彩从笔画中倾泻在地,遗失在词句之外。

窦文涛:语言是活的了。

王朔:比如下雪的时候,我怎么都找不出形容我在车里坐着,那个玻璃全结了霜结了冰从上往下掉——我里头开的热风嘛??——的感觉。后来想到了,“前面杵一粉丝笼子”,特别像,准极了。

梁文道:这有点像什么呢?像以前那种由说书变来的小说。你看《水浒传》里面形容谁谁谁出来了,先形容他这个马凳子用什么,这马蹄又是怎么样,也是一个细节一个细节转上去。

王朔:到元杂剧的时候,形容特别准,特别美,后来就成陈词滥调了。说实话到贾平凹到金庸先生都是陈词滥调。

窦文涛:那《红楼梦》呢?

王朔:《红楼梦》是我的根儿,我初中看了五遍《红楼梦》。那时候毛主席说《红楼梦》至少看五遍,真好看!

窦文涛:是好,是好。(笑)

王朔:说实在的,后面张爱玲什么都不靠谱,琼瑶那就更别提了。《红楼梦》是中国爱情小说,全世界爱情小说集大成者。今天人民文学出的繁体竖排本,很多年轻人看不惯,我建议人民文学出一个平排本,就版心小点,把它的对话都一行行拉下来。你要写爱情小说,说实在的,你郭敬明要写爱情小说,别抄庄羽呀,你去看看曹雪芹曹先生怎么写的当年,一百五十年前的爱情小说。

北京话占据着政治强势

窦文涛:你说北京话怎么跟满族有关系?

王朔:它是以东北话为基础的,里头有很多满语。

梁文道:但问题是中国过去是不讲究普通话的,普通话的需要是一个国家建立了,而且现在有电话有声音了,要统一这个。过去统一文字就够了嘛,对不对?

王朔:我不知道,比如像康有为这种南海人,到电视台的时候,他说什么话啊?(笑)

窦文涛:像你说的这种北京话,我觉得太强大了。你感觉北京作家占便宜太多?

王朔:当然占便宜。

窦文涛:那广东方言有希望吗?

王朔:广东方言流传不过来。假如你是表音文字,那行,但恐怕国家要分裂。

梁文道:不过我有一个想法,我作为一个说广东话的人,我觉得今天中国各个方言里面,粤语是最有活力的。当然很多人说是上海话,但是不一样,差别在哪儿呢?上海话没有上海话的电视剧,没有上海话的流行曲——

王朔:《海上花》就是吴语。

梁文道:对,那是吴语。

王朔:但是解放后被管了。

梁文道:现在只有广东这一块地方,可能因为有香港有广州的原因,粤语还是有活力的,不断出新词儿。

王朔:您要叫我说一句不爱国的话,您那(粤语)干脆是外语得了。(笑)它里头好多宋朝文言,比如管警察叫“差人”、“差倌”,那不就是宋朝话吗?管钱叫“银纸”。其实陕西话里好多文言文,文言文就是口语变的。有一说法说客家话都是河南话,比如我写《我的千岁寒》,写慧能什么的,人家广东白话就是官话,秦朝时候说的是广东白话。

窦文涛:我们说夹生普通话,一直有个苦恼,老觉得那玩意儿是相声小品,觉得方言才有那种音乐感。

王朔:你看现在说小品的全东北人,因为他跟普通话接近啊。陕西什么王木犊的也不错,但你拿四川话说它就受限制。

窦文涛:它没法普及。

梁文道:其实所谓普通话跟方言的分别啊,在语言学上研究是站不住脚的,语言学上没有方言的概念,方言就是一种语言,它的区分实际上是一种政治区分,纯粹是政治上面我们需要有一个国家标准语才把它分出来的。过去所有国家的人都不会说一个标准语,十九世纪末的时候法国能够说标准法语的人只占全国人口三成。

王朔:英语原来是土话,诺曼公爵本来说的是法语,十六世纪初莎士比亚才给攒成英语。意大利语原来就是一偏了口的拉丁语,最后被但丁写了,才成了正经八百的语言,它跟西班牙语非常接近。

窦文涛:从这些规律看,咱普通话将来什么前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