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是被炒作出来的? 过去几个月,有两个姓王的作家很红,一个是王朔,一个是王小波。王朔还活着,而且到处上不同的节目,接受不同的媒体采访,闹出了很多...
王小波是被炒作出来的?
过去几个月,有两个姓王的作家很红,一个是王朔,一个是王小波。王朔还活着,而且到处上不同的节目,接受不同的媒体采访,闹出了很多...

王小波是被炒作出来的?

过去几个月,有两个姓王的作家很红,一个是王朔,一个是王小波。王朔还活着,而且到处上不同的节目,接受不同的媒体采访,闹出了很多的风波,大家关注他那很自然。但是王小波呢?王小波死了十年了,虽死犹生,还是很多人要怀念他。但是你越看这些怀念他,纪念他的文章,这些活动,这些作品,你越是觉得含糊,到底谁是王小波?王小波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写了什么东西?他又留下了什么影响?他完全变成一个神话跟一个符号,在这个符号跟神话底下的王小波又是谁?又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关于王小波的故事,很多人一谈就是说,他被炒作起来,怎么样被炒作法?例如,最近他的遗孀李银河教授发起了一个重走小波路的活动,跟《开卷八分钟》也有一个在网络上结盟。找了一批王小波的粉丝,一起从头到尾走一遍王小波走过的路,这个活动被很多人认为是一个朝圣,或者是炒作,到底他是不是个炒作?王小波去世之后,每一年几乎都有很多人要重新关注他,纪念他。上个月是他逝世十周年,《南方人物周刊》、《新世纪》都出了很多的专题封面介绍他,重整他的一个故事跟历史。

此外,我们还看到,有一些艺术家,还做了一个非常大的王小波裸相,两条腿就趴开坐在地上,还露出个生殖器,软叭叭的搭拉下来。被很多人认为是侮辱了王小波,但是他自己却说,他这么做是觉得这才是最真实、最坦白的对王小波的一个致敬,因为王小波写东西就是很坦白、很真实。还看到,过去几年一直有一个网上的联盟,叫做王小波门下走狗大联盟,这里面其中一个人物叫欢乐颂,还有杂志专门访问,他也畅谈了一下为什么他宁愿当王小波的门下走狗?

而且我发现很有意思,他一方面虽然说他不会崇拜王小波把他当成一个神,但是一方面又说自己爱好文学,但觉得自己这一代人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他,你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他,不是把他当成神,你把他当成什么呢?

坦白讲,我对他的感觉,跟很多观众看起来是不大一样,很多观众觉得王小波是个特立独行,非常自由,是一代的启蒙者,对很多人的影响非常大。我的一些写评论的同行朋友也都坦诚受他影响非常大。但是,发现我怎么看他的东西,他对我就是产生不了大家传闻中的那种感动跟触碰。后来我明白,因为我到底是在香港生活的,跟在大陆的很多我的朋友们有点不一样,就是语境不同,感受就不同。更何况呢,王小波影响他最多的那些作家,像福柯或者罗素,我也是在80年代末的时候就已经在看。所以看到他东西的时候,觉得我能够认同和理解,但是不会觉得特别震撼,好象看到一些、听到一些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一些事情,所以我对王小波的作品,跟这些王小波热,是带着一个隔岸观火的态度来看。

这个礼拜做王小波的专辑,也要特别选在他逝世十周年之后一个月,隔一个距离再来看。隔开这么一个距离,我发现王小波,大家常常说他是个自由主义者,这里面有很多值得去探讨的地方。

首先,他放弃了大学里相当稳定的职业机会,而是选择当个自由撰稿人,所以大家觉得很可贵,这是自由。但是这样的自由,其实本来早就存在了。在49年前就存在,现在也依然存在,为什么那么特别注重他呢?这只不过是因为经过几十年之后,他这样的自由看起来非常特别罢了。而这种自由你可以换过头来,可以说这正是另一种不自由,什么不自由呢?就是你必须在市场上面贩卖你的文章跟作品来为生。全世界有哪个地方的作家不是处于这样的自由?或者是不自由的状态呢?

再看,我们很多人都说他英年早逝,所以他被大家神化了,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作家,有点像梵高那样子,生前潦倒没人认识,死后大家才越来越捧他,越来越发现他的价值。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神话,大家都说他特立独行,这个好,那个好,文笔有多好多好,能够拿诺贝尔奖,等等东西都加上去。当然我觉得王小波写的东西是很好看,我也非常佩服他。但是我很怀疑,那些不断在赞颂他,甚至引用他的名言的那些人,到底有多少人是真正看过他的作品的?

最后再说到他留下的影响,如果说他鼓励大家特立独行,要坚持自己的一个想法,自己去掌握思维的乐趣,自己去思考,要勇敢的、大胆的打破种种的禁忌跟愚昧的话,那么我们看到他死了十年了,我们受到了他多少影响?在我看来,他的影响并不算太大。为什么呢?他死了十年了,我们现在看到多少敢于自己去勇敢的思考?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敢于装作很特立独行的样子跟姿态,而不是真正去思考。很多人现在不求深思,只求思考的姿态。

另一方面,如果说我们真的敢于打破禁忌的话,我觉得他的遗孀,李银河教授,那就真的是打破禁忌,但是为什么到了今天有那么多人要李银河教授封嘴呢?这些要她最封嘴的人,有没有尊重过自由思考呢?平常说到李银河,大家说她在炒作,很善于搞媒体,包括她对王小波的种种纪念的做法。她是他的太太,对他有偏爱,那不奇怪。但是问题是,我们大家如果说她炒作的话,你说一个人炒作,那么是否就能够表示否定了她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是否就表示我们不需要不再去思考她说的东西,她做的东西呢?这么说来的话,我们其实也不需要再看王小波了,因为整个王小波我们都可以说是被炒作出来的。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很多人都很喜欢读王小波写的评论和随笔,这些文章大半是当年,他在自由市场为生的时候写的东西,固然很好看,也很有影响力。但是王小波自己用心最深,或者是最觉得满意的大概还是他写的小说,尤其是他的成名作,也可能是在艺术上最完美的《黄金时代》。

这部小说在台湾曾经拿过台湾最重要的一个文学奖,大概是第一个大陆作家在台湾拿到这么一个文学奖。《黄金时代》这本书非常惹人注目的地方就是他大胆的描写性。说到大胆的描写性,我们想到王小波,他曾经跟李银河一起做过些社会调查研究,出版了在中国早年算是一个比较早期的一本研究同性恋社群的一本研究报告,就是《东宫西宫》。后来张元导演想拍这么一个电影,于是王小波又帮他写了一个剧本,就是《东宫西宫》,结果这个剧本又在海外的影展得到了奖。

王小波,你谈他的书,谈他的小说,很难不联想到性。因为他总是很酣畅,很大胆,很淋漓的在写性。他写性的时候,大家当年看的时候觉得很爽,有些是想看黄书,但是结果误会了,发现这原来不是本黄书,就看到这么几句话。什么他的小和尚又拔出来,乳房摸起来像冷苹果一类的,这些看得好兴奋。

另外,从严肃文学的角度去看,他颠覆了大家对文革的看法。王小波是个返城知青,在他这一代作家来讲,写“文革”或者“文革”成为背景是不可避免的。过去大家谈到“文革”,写到“文革”就觉得是个灰暗、沉重、伤痛,甚至是灾难。但是,有两个作家,就是王朔跟王小波改变了大家对“文革”的印象。王朔使得“文革”变成一场阳光灿烂的日子,而王小波却指出了这么一个年代,大家觉得要为运动而献身,非常严肃的年代底下,其实充满了原始情欲的爆发。于是很多人就说,他写出了政治跟社会对个人人性的压抑,是压不完的,人性跟性欲还是会冲撞出来的,还是能够淋漓地表达出来的。

但是,事实上是不是真的是这样呢?仔细看《黄金时代》这部书,你会发现,我想到戴锦华教授写过一篇评论王小波,写到王小波写的性,从来不是一个很简单的,只是说政权或者是社会怎么样压抑了人的性爱的自由,恋爱的自由。而是他写什么呢?他在写的是把性关系写成另一种权利的关系。他写的所有的性故事里,爱情故事或者关系故事里,都总有这么一些权利复杂的作用。

就拿《黄金时代》来讲,这里面的男主角王二跟陈清扬在下乡的时候,后来还逃到山上去住,快活了好一段日子。后来回来自首,就天天给人抓去要交待,写交待材料。这个细节很有趣,他们写交待材料写的越详细,把自己的性生活的经历写的越细,上头越赞好。完全可以肯定,在检查他们的思想材料,检讨报告的这个上级,本身基本上就把他们的检讨报告当色情小说来阅读。这样的关系,就是一种很复杂的危险的权利关系。本身这个性关系就是在权利之中被结构的,被呈现的。所以王小波写性,不是要用性去冲击大的政治,什么大的叙事。恰恰相反,他写性,就是为了要告诉我们,连在性生活之中,在那个年代,或者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也是一样,即使在两个人那么亲密的肉体关系上,原来权利也是无处不在的,也在左右着我们每个人,甚至是做爱的姿态,对性的想法,对性的渴望等等。

说到这里,又有人说,王小波写性好在一点,不猥琐,可以升华。我觉得这个说法也是很成问题的,为什么呢?这就等于像有很多人说,意大利有名的大卫像其实是很健美,他是艺术品,虽然裸体,但是不色情。我觉得这种说法很荒谬。其实艺术跟色情的区分,只是我们很现代的一个区分,到了现代社会为了教育种种原因,我们硬生生把他们区分开来。很多古代的艺术品,画裸女,在雕塑裸像的时候,他其实充满了肉欲的诱惑在里面的。就等于你说《金瓶梅》,有人说《金瓶梅》是个伟大的文学著作,但是难道你能说它不色情吗?相反的,它的色情真正是它艺术成就的一部分。

王小波写性,之所以写的好,正是在于他很直接,是色情的,他不是什么非色情化,或者是一些很纯正,就是很艺术的去描写,没有,他没有什么艺术加工,他只是不遮掩。他这么写的时候,并没有让性变得更不猥琐,或者是猥琐的性如实的表达出来,这才是他提出的挑战。另外也有很多人说,王小波是颠覆的。为什么?他颠覆很多政治语言。

例如,在《黄金时代》里,有一个人叫做李先生,是个香港回去参与运动的一个一个博士。后来,他在大学里面老给人斗,还闹了毛病。什么毛病?龟头血肿。有一次大伙儿就嬉笑他,就给他取名叫龟头血肿。李先生就觉得很不好,于是他还写大字报,他说,龟头血肿很不好,龟头血肿很疼,龟头血肿应该否定,绝不要再有人龟头血肿。最后这两句,龟头血肿应该否定,绝不要再有人龟头血肿,这种话,我们去掉龟头血肿,保留前面那个应该否定,绝对不要再有人,这些说法,完全就是一些“大字报”上面常见的口号语言。但是换上了龟头血肿,整个味道就变得非常的荒谬,非常好笑了。但是你说这叫颠覆吗?

再换一个角度看,王小波所有的幽默,所有的颠覆,在今天看来,某个意义上,其实已经不颠覆了。因为我们今天这个社会,真正是容许你去写这样的句子,容许你去说这样话的一个社会。请看各大入门门户网站,你不一定能看到很颠覆性的东西,但是你能看到很多色情的图象,或者带有色情暗示的故事,不是吗?

自由主义的精髓在于什么?

梁文道:昨天说过王小波的小说《黄金时代》,但是王小波真正发挥他最大影响力的地方,还是他写的杂文。有人甚至认为,他的杂文对当代的中国的年轻人来讲,几乎比得上过去的鲁迅。那么到底他的杂文写的有多好,他的杂文又表达出一个什么样的观念,什么样的想法呢?我们就需要好好去看一看他的杂文集了。但是,说到王小波的文集,他的杂文作品的收集,却有点尴尬。为什么呢?我们能够看到各种各样的版本,有的集子跟另一个集子是有重复。但最奇怪的是,有很多版本里面是同一篇文章,题目不同了。

据说最近新出的全集版是不错的,但是我看后,还是有点遗憾。里面每一篇文章原来的出处在哪里,似乎看不清楚,好象也没列明出来,很难确认哪一篇文章的题目到底是不是对的,里面的字是不是原始的,经过检验的等等,没办法核实。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从阅读王小波的杂文里面得到很大的思维乐趣。

今天给大家介绍《理想国与哲人王》这本书,是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的王小波作品系列的其中一本。这本集子里收集了很多王小波最有名的文章,比如其中一篇文章叫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这篇文章非常有,很多人都觉得很好看。但我觉得它倒不是说出了什么很特别的道理,但是王小波特别强调自由主义的精神。这种自由主义的精神,也是后来为什么很多人把王小波归类在自由主义者的行列里面的原因。

这种精神讲的是什么?说的与其做一个跟所有人想法一样的,千人一面的一个所谓的人,倒不如做一个生活不被人设置,不被人摆布,坚持自己一套的一只猪。那么这种所谓坚持自己一套,不要跟别人一样,这种想法是来自什么地方呢?

再看他另外一篇有名的文章,就是《思维的乐趣》。在这篇文章中他提到自己当年在“文革”插队的时候非常苦闷。比如说看戏,来来去去看八部经典样板戏。再经典,也看得让人闷得发慌。他说当时管着他们这帮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军人代表,其实各个都是好人。但对他们来讲,所谓思维的乐趣,就是早晚背诵毛泽东思想,然后脑子里面什么东西都不想,对王小波来讲,这种生活实在是太苦闷,太难受了。所以他得出一个结论,人不能只求善良,而且还要思维上面是要自由的。如果让他选择,你想当一个好人,还是想当一个有自由思维的人?他宁愿选择后者。

现在很多人对自由主义有一个误会,我们常常在网上,论坛上面有人就说,这人自由主义者,这些说法都是有问题的。原始的自由主义,在道德上面主张是这样的。就是说,这个世界面,有很多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多种不同的理想的人生境界。对你来讲,可能信仰一个宗教,根据这个宗教的指引,上到你们宗教所说的天堂是你最理想的人生境界。对我来讲,说不定每天酒池肉林,这就是我人生的理想境界。

自由主义的精髓就在于,你没有权利把你的那一套理想人生境界加到我的身上,我也不能强逼你跟我一起去过酒池肉林般的生活。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人掌握真理,没有任何人能够把握这个世界上面哪一套理想的人生境界才是完美的,才是绝对真实的。所以,我们应该开放,让各种各样的人有自由的思考能力,让各种各样的理想的人生境界是共存的,而且是彼此宽容的,这时候我们就能够彼此参考。

看一下你信的宗教的教义,我发现,还挺有说服力,说不定我放弃我原来想法。也可能是你放弃你原来想法,投向我这边,对不对?那么这个就是自由主义的一个精髓,也能够贯穿在王小波一切的杂文里面。

王小波这本文集里,我最喜欢的是《沉默的大多数》。那么《沉默的大多数》讲的是很多人批评中国人,说中国人老是沉默不说话,但是王小波以自己亲身体会,他说沉默不可怕,有时候说话才可怕。他说有时候我们是被逼听很多话,也被逼说很多话。什么叫被逼听很多话呢?比如说他举个例子。他说他小时候,那时候正在大炼钢。大炼钢的时候呢,他就看到,炼出来的钢是一团团火红的黏在一起的锅片子,看起来像牛屎的样子。有个手持钢杆的叔叔说,这就是钢。那一年我只有6岁,以后好长一段时间,一听到钢铁这词,我就想到牛屎。后来呢,我又从那些话里面还知道了一亩地可以产30万斤粮,然后我们就饿得要死。他就说了,总而言之,我从小就对讲出来的话不大相信,偏偏这些话小时候是高音麦克风,天天在我耳边响来响去。

至于有什么话是被逼说的呢?常常很多人要被迫说话,如果我说我多年来保持沉默,你可能不信,这说明你是个过来人,你不信我未在会议上表过态,也没写过批判稿,这种怀疑是对的。因为我不能证明自己是哑巴,也不能证明自己不会写字,所以这两件事我都是干过的。但是照我的标准,那不叫说话,那是在上一种说话的捐税。换句话说,我们这个民族,经历过太多被迫要听很多话的年代,也经历过被迫要说很多话的年代。但是那些被迫听的话,它的真实性比不上自己真实在饿着的肚子,而那些被迫要说的话呢,它的真实性也只不过是一种,好象必须要交的税一样,谁爱交税?都不爱交税。但是你能不交吗?不能不交。

王小波应该属于哪一类?

梁文道:昨天我们说到王小波有一种自由主义的思想在里头。但一说到这点,很多人就说,对,没错,他就是个自由主义者。所以他就是“右派”。这几年我们知道有很多关于什么“新左派”,自由主义这样的论争,动不动就要把人归类。你是新左派,你是自由主义者,他是右,他是左等等。其实这样的区分我觉得都是很硬生生的一些套上去的东西,非常的模糊和不准确。而且你会发现,有些人你实在很难把他完全归类到哪一边去。

在我看来,王小波就是一个比较难去归类的人,很难说他是个自由主义者,虽然他有自由主义那种思想特质。但另一方面为什么我又说他不完全是个自由主义者呢?如果你以为自由主义就是“右派”的话,那么请看看,他怎么去看“左派”。

今天介绍《个人尊严》这本书是他的文集系列里其中一本,里面有一篇文章叫《在美国“左派”家做客》。这篇文章非常好玩,说到他以前到纽约美国一个老“左派”的家里,说去他家其实就是为了找个地方睡,因为纽约住店太贵了,去了他家,这位老先生就跟他猛讲“左派”的事儿,就很想看他的反应怎么样。因为他也当过革命小将,但是他就不想谈这些事。看起来一个从中国大陆出去的一个知识分子,跟一直在美国想搞革命的一个老“左派”观点是很不一样。但是到了最后,王小波说,在美国的各种人中,我最喜欢的还是“左派”。为什么呢?我觉得就是因为这些“左派”很单纯,很可爱。

其实王小波并不像大家想象中的那么右,因为他常常说自己受到很多人的影响,比如说法国的大哲学家谢尔夫可(音),还有更重要的一个人是谁呢,是马尔库赛,马尔库赛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青年“造反”运动,“左派”社会运动最大的思想导师之一。从这些人的著作得到了养分,使得王小波对资本主义社会,对市场经济影响的问题有很深的批判意识。

看《个人尊严》这本文集里,他提到商业片,有篇文章叫《商业片与艺术片》,他就痛骂美国的好莱坞电影,顺便还说了说国产片。他说,好莱坞商业片看多了,就会联想到小说《镜花缘》里面的直肠国,肠子是直的,那个国家的人消化功能差,为了避免浪费,只好再吃一遍。再吃,吃下去之后,可能会回回锅,加点香油、味精,直到三遍,五遍,饭不像饭,而像粪的时候,才换上新饭。这个比方多少有点恶心,但我想不到更好的比方了。好莱坞的片商,就是直肠国的厨师,美国观众就是直肠国的食客。

有时候常常批判有些人自以为精英,有教化人家,但是反过来这并不表示他就亲近通俗,不表示他就喜欢媚俗。再看一篇他的文章,叫《明星与癫狂》。这里面说到,在十年前,已经有越来越多追星族,当然还没有现在有杨丽娟追刘德华那样的疯狂程度,但他觉得也够癫狂了。他说明星崇拜是一种癫狂症,病根不在明星身上,而是在追星族的身上。理由很简单,明星不过是100斤左右的血肉之躯,体内不可能有那么多有害的物质,散发出来的时候可以让数万人发狂。所以是追星族自己要癫狂。

看到这些文章,可以看到他对大众文化常常抱持一个批判态度,觉得大众文化是压损了大家自由思想的一个工具。这种批判你能够说它不是“左派”的吗?从这个意义上讲,过去在他眼中,闹“文革”的时候,大家没有个人的自由思想。到了现在,投入了市场经济的大潮,天天给我们这些大众媒体洗脑,难道你就自由了吗?也未必是如此。

从这个地方我们可以发现另外一个有趣的观点。就是很多人都说,王小波是个启蒙思想家,觉得王小波启蒙了很多人,好象启蒙已经成为今天,我们要谈王小波必须要有的一个关键词。

王小波想启蒙大家,他热衷于各种各样的启蒙运动,但是他并不真的相信有什么是一个美好的终点等在前面的,他也不认为我们世界是越来越好的,我常常觉得他有一种悲观的情绪,当他在批判这么多的大众文化现象的时候,当他在谈到自己写的严肃小说的时候,他很明白自己写的小说读者不会多,那是他当时的想法,当然现在很多了。他很明白一些他心目中真正美好的文化产品,其实是会被大家漠视的。社会不一定是往更好的方向走,那么在这样的时候,知识分子应该做的是什么呢?

他就谈到很多知识分子的问题,知识分子不是为了要指出一条更正确的道路给大家,知识分子要做的就只是希望大家都能够继续有思维的乐趣,都能够继续活出自己的人生,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自由。在这个意义上,王小波既不是平常我们大家所说的,典型的“右派”自由主义者。他也不是今天大家常说的什么“左派”。所以,我觉得我们以后不应该再随便的把王小波归在任何一个阵营里面。其实所有人,我们也都不应该把他归类在任何一个阵营里面。这种归类方法,往往只是大家要打一场混战的时候,拿来当一种工具的权宜之计罢了。

王小波十年前的警告

梁文道:王小波死了十年之后,到了今天,我们需要花一个礼拜的时间去讲王小波吗?到底王小波的作品我们今天去看,还能够得到些什么?重新再看他十年前,甚至十几年前的作品是很有意思的。因为你能够看到那个时代的关怀跟现在有什么差别,那个时代的关心的问题到了今天,还有什么是我们依然要继续面对的。

今天给大家介绍的文章都出自叫《沉默的大多数》的文集,其实这本文集跟我们前两天介绍的文集里面也有不少重复的地方。这一本是北京文艺出版社王小波全集的彩绘插图本,这里面的插图是彩色的。我个人觉得这没有多大的需要,但是如果有人觉得看字总得配点图的话,那么你就找这本来看。从这本书里我看到一些好很玩的东西,就是王小波也有他的盲点。

里面有一篇这样的文章,他讲到京片子与民族自信心。批评的就是十几年前候,他发现已经有越来越多大陆的节目主持人说话也开始学港台腔了,港台文化正侵入内地,尤其是那些狗屎不如的电视连续剧。说香港和台湾的确是富裕,但没文化。咱们这里看上去没啥,但人家还是仰慕的。他的意思就是说,大家应该坚持说好京片子。

从今天的角度来看,我觉得这就是一种语音歧视。比如说我们在说粤语的人讲的话,有时候在香港就会歧视一些说广东话说不好的人,总觉得那种广东话不算正宗广东话。甚至觉得连广州的广东话都看不起,觉得广州话很土。像这样一种语音歧视,背后包含的就是一种文化歧视,比如说港台就是没文化,只是有钱。这样的想法,我觉得出现在王小波的作品里面是个败笔。但是王小波这本文集里面,大部分的文字在今天看来还是非常有意思。

最近十年我们的思想界、文化圈里面很喜欢搞论战,而论战的时候就把人分类,王小波有时候给人拨到这边去,有人又给归到那边去。我们看看这些论战,常常觉得今天我们中国一个很大的问题,你看网上的论坛,几乎都是非常情绪化的。动不动就要把人批判到死为止。就对方说出来一个什么事,比如说你不满意某个主持人说的话,你不满意某个人写的文章,大家可以去讨论说不满意这个文章,不需要一下子上升到人格攻击的程度。

王小波这里面有一篇文章叫论战与道德。十多年前他发现,当时社会里面新的轰轰烈烈的文化事件已经很少发生,但是,他发现人们的论战方式并没有大的改变,还是要争谁好谁坏。他举个例子,说当年上演一个电视剧叫《唐明皇》,有一部分人说不好看。剧组的成员跟一部分记者开了个研讨会,会议记要登在《中国电视报》上面,制片人的发言探讨了反对唐明皇这个剧组的民族精神,道德水准,诸如方面。甚至认为那些朋友的智商都不高,唯一令人庆幸的是,还没探讨那些朋友的先人祖宗。从此之后,我再也不敢去看任何一部国产电视剧了,因为怕我白发苍苍的老母亲,忽然知道自己生了个傻儿子而伤心。因为学习成绩好,我妈一直认为我很聪明。去看电影,尤其国产片也有类似的危险。这种危险表现在两个方面,看了好电影不觉得好,你就不够好;看了坏电影不觉得坏,你就成了坏蛋。

他文章里面说去年春天在北方一个小城市,遇到一批耍猴子的人,他们用了太平天国杨秀清的口吻说,为了繁荣社会主义文化,满足大家的精神需求,我现在给大家耍猴戏。那么在他看来,这就是他那一代人的一种文化精神,一种文化气息。我觉得到今天,好象还是这样,就是我们很喜欢在论战的时候,在讨论的时候,在做文化事业的时候,把自己捧的很高很高很神圣,占据了一个道德高地。这么一来,凡是反对你的人,他们就是道德上可疑的人了,他们就是有问题的人了。

里面又说到,要小心民族主义的情绪,这篇文章叫做警惕狭隘民族主义的蛊惑宣传。与其说他要大家警惕的是民族主义,倒不如说是蛊惑宣传。而民族主义蛊惑宣传指的是什么?他认为有人把民族主义用一种蛊惑宣传的手法宣扬出来,这就变得很有问题了。比如他说,如果我们这个社会上面出现很多矛盾的时候,要解决现实问题是很难的。最简单的办法是怎么样煽动一种仇恨,鼓励大家去仇恨一些人,残害一些人。比如说宣扬狭隘的民族情绪,这可以迎合人们野蛮的孽根性,煽动仇恨、杀戮,乃至灭绝外民族都不要花费什么。煽动家们只能用这种方法给大众提供现实的快乐,因为这是唯一可行的方法,假如有无害的方法,相必他们也会用的。我们应该体谅蛊惑宣传家,他们也是没办法。

虽然他整篇文章主要讲的是纳粹德国,但他最后也说,中国这个地方是个特别欢迎宣传蛊惑宣传的地方,大家也特别容易中蛊惑宣传的毒。所以,他说大家要好好的小心。这是王小波十年前给大家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