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最近一年我发现我身边很多朋友都在跟我提到一个很重要的中国科幻小说作家,大家都推荐,“这个科幻小说你一定要看。”这就是我们这个礼拜要跟大家介绍...

梁文道:最近一年我发现我身边很多朋友都在跟我提到一个很重要的中国科幻小说作家,大家都推荐,“这个科幻小说你一定要看。”这就是我们这个礼拜要跟大家介绍的刘慈欣,还有他最著名的长篇小说三部曲,《三体》三部曲,或者准确的讲应该叫《地球往事》三部曲。刘慈欣被认为是当今中国科幻小说里面最重要的一个作家,最有分量的一个作者,他自己其实是山西的一个工程师,是个60后,其实早在80年代开始,他就已经开始写作科幻小说,被认为是跟韩松他们一起,是今天中国科幻小说新浪潮里面的其中一个群体的代表人物。

说到科幻小说,其实说起来,我过去一直对中国的类型小说有一些不满,甚至可以说是我个人的偏见,这偏见主要来自于我自己的无知跟阅读有限的范围。我想讲的是什么呢?就是说我曾经有一段时间觉得中国的类型小说没有发展得特别好,这意思指的是什么呢?这指的就是说,我们的严肃文学,比如说像王安忆、苏童、莫言他们这样的,当然大家都知道他们是谁,也给他们很高的评价,很高的地位,也很欢迎他们的作品。但是除此之外,我们的通俗小说市场里面的发展怎么样呢?我就发现我们通俗小说市场里面并没有一些相应地做得特别出色的一些代表人物,很多做文学评论或者做文学研究的人常常鄙视了通俗小说,比如说他们瞧不起哈利波特等等。但是在我看来,通俗小说其实也是很讲究的一门技艺。就正如很多人瞧不起好莱坞电影,但是大家都忘了,好莱坞电影里面有个很高的工艺水平,于是有一阵子你看到我们国家很多导演拍大片,为什么拍得不行呢?那就是因为忽视了好莱坞电影一些的基本文法跟工艺水平的要求,以为只要大投资、大制作就可以做出像好莱坞一样的大片,那其实是错的。同样地,写类型小说也非常不容易。类型小说,比如说在通俗小说里面是它的骨干,爱情小说、魔幻小说、科幻小说、推理小说、间谍小说,还有我们中国独创的一种文体武侠小说等等,这些类型小说它们的出现正好说明了通俗文学走到一定程度之后,它必须要制造出自己的一个世界,一个自己的规律,然后在里面精益求精,就等于像一个匠人一样,要把这个技艺磨得越来越漂亮,越来越好。当写到非常好的时候,这些类型小说的顶端的作品常常被认为是跨越了类型小说的局限,而进入了一般所讲——我姑且这么讲——所谓的严肃文学的领域里面。

在过去中国,我觉得不太满意的是什么?就是我们类型小说相对是被忽略的。这被忽略有两个意义,第一个意义指的就是一般的文学评论界,做文学研究的人,就本能瞧不起他们,因为今天中国我们的文化口味里面有特别强烈的这种雅俗的对立,在雅那一方的人,或自居为雅人,总是觉得大众欢迎的东西一定都不好,一本书卖一万本那就是垃圾,就不该看了。但是反过来也有很多人说,你们这些精英别在装了,你们在装什么呢?这都是很讨人厌的事情,有这样的一个对立情况底下,使得我们的类型小说很难得到学术界或者评论界或者广义的文化界相应的应该有的重视。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类型小说过去这些年来我偶尔也翻一些来看,也实在发展得不怎么样,这就说我们还有很多类型小说里面需要琢磨的一些基本的硬功还没做到,但是在我们中国的科幻小说这里面,确实值得注意的,就科幻小说界里面,我们现在写科幻小说的人跟比如说像香港的倪匡很不一样,他们都是一群真正有理科底子的人,然后喜欢写一些硬科幻的东西,就是从一些很有根有据的东西出发来开始写,这时候问题就变成什么呢?就变成有时候你觉得他们的文笔上面,或者文学的技艺上面反过来又有点欠缺了,这是很奇特的事情。

无论如何我们先说回刘慈欣,刘慈欣的出现跟《三体》这三部曲的出现,被认为是个爆炸性的事,大家都认为他终于完成了中国科幻小说的光荣梦想,有人甚至认为,他的成就已经盖过了过去十年所有严肃文学的发展。在通俗领域里面我们可以看到,听说这是好莱坞他们第一个买下的中国科幻小说的版权,预备改编成电影。所以无论如何从各个角度来看,我们来重视刘慈欣,好好读他的这部作品都是很有必要的,但是我必须说,我在刘慈欣的作品里面我注意到一个特点,这个特点是什么呢?就是他很擅长做一些文学结构上的设计,他的叙事的能力相当高。

比如说我举一个例子,在《三体》这本书的第一部,也就是《三体》这本小说里面,他设计了一个虚拟游戏,这个游戏是在小说的情节之中不断出现的,这里面出现很多的历史场景,就像我们玩这种网游一样,我们玩一些虚拟的历史场景,有秦始皇、有周文王、有墨子、有毕达哥拉斯、有牛顿等等的人物出现,在这个小说的场景里面,但当然他是个虚拟游戏,这个游戏的设计到了读完之后我们才了解,他在小说里面发挥个什么作用?他就是要让我们了解到,原来这小说里面设定的一个另外的外星系,叫三体,是三体这个文明给人类创造出来的游戏,希望人类在这个游戏之中了解到三体文明面对的一个困境。

这里我就要剧透一下了,虽然大家都说,读这种类型的小说事先让大家知道剧情是很不伦理、很不道德的事情,可是我始终坚持认为,一部真正好的小说是剧透了之后你仍然会觉得它是好小说,而《三体》三部曲就是这样的小说。所谓的三体指的是什么?它指的其实是这样一个星系,这样一个星球,他那个星球所在的星系里面,跟我们地球不一样,像比如说我们太阳系,我们是一堆行星绕着太阳转,他那个星系里面是三个恒星。有三个恒星问题就来了,这三个恒星问题在哪呢?就在于这些的行星绕着这三个恒星中的哪一个转呢?有时候它绕着一个转,忽然发现它又会被另一个恒星捕获过去绕着它转。所以在这个星系里面,她没办法像我们地球一样有那么稳定的轨道,于是有一个稳定的时间感,我们能够稳定地、长远地不受干扰地发展文明,在三体星系里面,这些星球它的生活是非常危险的,因为它随时会被突然接近的太阳烤焦,又会忽然被排出去,而冷得大家都结冰,这就是所谓的三体。这样的一个三体它在背后有大量的数学上的三体问题来支撑他做这样的设想,同时又用了很强大的叙事能力去写这三体上面的文明,在这样情况下的文明会是什么样的文明?那又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什么人呢?明天跟大家继续接着说。

梁文道:我们今天继续跟大家介绍《三体》这部小说。昨天我们在提到,包括全国的文化界、评论界,都盛赞刘慈欣这部《三体》三部曲,但是坦白讲,当我第一次拿起《三体》,“地球往事三部曲”的第一本,《三体》这本书的时候,刚开始看几页我是有点失望的。失望在什么地方呢?坏话说在前头,我觉得刘慈欣——后来我发现——整个叙事结构的能力、情节的设计,跟很多文学设计的技巧上非常强。比如说昨天我讲到虚拟的游戏,那个虚拟游戏有什么好处呢?等于读者慢慢开始适应进入了,我昨天跟大家讲的非常奇怪的三体文明,而让他了解到为什么三体星系里面外星文明的人,会变得这么冷酷,不讲爱情,没有文学,变成一个除了为生存之外,什么事儿都不想的,非常冷酷、非常冷静甚至残酷的外星文明。

但是我发现他在一些具体的人物形象雕琢,跟一些细节描写上面,有时候会写得太粗糙,甚至有点陈腔滥调。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在《三体》第一本,也就是《三体》这本书里面,一开场介绍全世界的军官聚在一起开会,研究地球面对危机的时候,有一个英国的军官在参与会。这只是一个很小的一部分,但是看起来会很碍眼,说什么呢?英军少校听完大家说话,在讨论一个问题之后,他就说一句“To be or not to be”,这当然是《哈姆雷特》里面的名句,但是我觉得运用在这种场合里面,其实并不是太适当,反而是为了给中国读者了解,这果然是个英国人,英国人任何时候说的话都要引经据典,尤其是引《哈姆雷特》,而《哈姆雷特》大家都知道,最有名的当然就是这句“To be or not to be”。这就变成像我说的陈腔滥调到有点不现实了。

接下来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在写女性的时候,比如在第二部出现了非常青春可爱的少女,庄颜或者是第三部里面重要的一个地球领导人程心,我发现他在写爱情或者写女性的时候,都有一种特别乏力的感觉,那些人物的形象都非常地平面,都充满男性对女性过于美好,把她们想象成很纯洁的小绵羊一般的形象出来。此外这里面出现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物,像一些老哲学家必然要叼着烟斗说话,而女作家谈论问题,必然要说到这样的一些字眼儿,比如“从文学角度看,三体也是卓越的,那203轮文明的兴衰真是一首首精美的史诗”。又或者在写爱情的时候,在第二部《黑暗森林》里面,他提多了罗辑,这本书里面其中一个重要的角色,跟刚才我说的那个女角色庄颜,说他们两个爱情发生的时候,用了一大段的文字去描写,但写出来的东西并没有太强烈的感动效果。比如“星海在变密,像涌起的海潮,宇宙向他们聚集,最后一切都淹没在爱情的创世之光中。”好像是为了铺写而铺写。

这个可以说是刘慈欣的一个弱项,但是瑕不掩瑜,而且我觉得他在写到第三部的时候越写越好,尤其是我发现他的文学想象力,大部分都集中在写怎么样把人类,我们现在的感知以外的,那些无限的不可知的东西,带进我们感知的世界内,就等于把四维的空间带进我们的三维空间,让我们能够去想象它。在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他的文学想象力能够得到最大的发挥,反而是平常对小说要求的基本写实、造型的能力上面,人物造型上面,我觉得他是有所欠缺的。

但是话说回来,我们昨天已经剧透了一个东西,说到这个小说里面其中一个核心,该是有所谓的三体文明的存在,当然是个外星文明,外星文明跟地球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呢?就是非常重要的剧情,我姑且现在先不说。但是我在这里先谈另外一间事情,什么事情呢?科幻小说,我们了解到,很重要的地方在哪里,科幻小说是运用科学上的根据,去推想一些目前我们看不到或者不知道,或者仍未存在的地方,比方像未来的世界。科幻小说就跟奇幻小说一样,它会创造自己的世界,有自己世界的设定,但是科幻小说跟奇幻小说又不一样在哪呢?就是这些设定,有时候是建立在一些很基本的逻辑跟规则上面的,基本的逻辑跟规则,最有名的当然是阿西莫夫在讲机器人的时候,所谓的“机器人三大定律”,大家也许都听过了,哪三大定律呢?第一定律,就是机器人永远不能够伤害人类的生命,或者坐视人类的生命处在危险之中;第二定律是什么呢,就是机器人必须永远服从人类的指示跟命令;第三定律是什么呢,在不违反上面第一及第二条定律的情况底下,机器人可以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生命,如果那叫生命的话。这就是所谓的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大定律。阿西莫夫建立在这样的三大定律之上,发展出了对机器人世界跟伦理的一些想法,设计一些很奇怪的吊诡之处。

同样地,刘慈欣最被称颂的地方在哪呢?就是在中国科幻小说界里面,他具有特别强大的,构想整个世界的能力,他建立了一个宇宙的文明,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他要建立的是宇宙文明中的基本规则,这个基本规则在小说里面他命名为叫做宇宙社会学。宇宙社会学讲的是什么呢?我给大家讲一下,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原则就是这样的,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这说明什么呢?所有文明都需要生存下去,第二宇宙中如果有生物,生物是不断增长的,所以文明也是不断增长,有生物地方的文明也是不断增长,但是整个宇宙中的所有物质的总量是维持不变的,那怎么办?于是我们就能够想到一个结果,这个结果相当可怕,这是什么呢,就是这些文明他们会不断地扩张,比如说地球如果再发展下去,人类文明再发展下去,迟早我们会占满整个太阳系,假如宇宙中有许许多多的文明,他们互相彼此遭遇之后,这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于是我们小说的第二部《黑暗森林》,已经暗示了它将走向的结局。

梁文道:昨天我们就说到,在刘慈欣的这部长篇小说《地球往事》三部曲里面,他设计了一个宇宙文明间的基本规则,这个基本规则简单的讲叫做宇宙社会学,这宇宙社会学里面给我们的结论是什么呢?就是地球很危险,你们赶快回火星吧。意思就是说什么呢?这个世界是非常危险的,这个宇宙是非常危险的,它就像一个黑暗的森林一样,有无数的文明,这些文明都像猎手一般埋伏在黑暗之中,仔细盯着瞧,看看是不是别的地方也有文明出现。如果有文明出现那怎么办?也许就先下手为强把它给灭了。这是为什么呢?

其实这里面还牵涉到刘慈欣在宇宙社会学里面,他透过他的人物讲出来的话,讲了宇宙社会学里面另外一个基本的概念,叫做猜疑链。这猜疑链是什么?就是假设我们现在是原始丛林中,我跟另一个人我们两个人住在里面老死不相往来,但是有一天我们忽然发现了对方的存在,然后平常这个森林我觉得是我打猎的地盘,我在这里面住得好好的,我享有这里面一切独断的资源,但这时我发现了另一个人,我发现另一个人的时候,我要想什么呢?我要想说,他如果也在这森林里面,他也要靠着森林资源过活,我也要靠我的森林资源过活,这时候我就想,他会怎么办?他会有两种可能,要不然就很善意地来跟我沟通,我们两个合作,看看怎么样一起打天下。要不然怎么样?他会不会想到恶意的,是想来干掉我,好独占这里的东西,不要跟我分享,怕我将来威胁他?更可怕的是他可能会想我可能会想干掉他,很可能如果我会想干掉他的话,他就更加地先下手为强了。假如我们真的是在一个小森林里面两个人这么相遇,我们也许能够通过交流互相地对谈、沟通,拆除掉这样的种种猜疑。但是假如我们是在一个看起来无垠的宇宙之中,每个文明之间相隔得非常远,我们不可能透过一些很简单的交流来获取这样的结论,觉得我们能够泯除一切的误会,大家友好共存。

所以在宇宙之中,当有遥远的文明存在,这个遥远的文明要是发现另一个遥远文明的时候,它肯定想的就是:第一,害怕自己会被侵略、会被消灭;第二,或许它该先下手为强。所以这个宇宙社会学讲的是什么?基本上就是我们念过政治哲学的人都知道,霍布斯所说的自然状态,人人与人人为敌,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面,文明之间就会互相吞噬跟竞争,这也就牵涉到刘慈欣的科幻小说里面,尤其是《三体》里面给人一种很黑暗的,很冷酷的那种感觉。他想像出来这个宇宙文明,他用无数的方法去表现,比如说我们在小说里面看到一个地球的联合舰队,那这个联合舰队最后也出现几艘舰艇离开太阳系外,要找出另外一个人类求生之道的时候,他们里面怎么样互相攻击?又让我们看到,当地球准备要面对外星文明的入侵的时候,由于外星人知道我们的所有的一举一动,所以我们只好把自己的想法封闭起来的时候,出现一种很奇怪的人物,这种人物叫面壁者。这种人被人类赋予非常大的权力,将来能够指挥人类对外星人一切的作战方案,但是这些人他做什么都可以,唯独要求的是他的真实意图在之前是不显露出来的,这些人他也是进入了一个像穷途般的诡谲——这些人他就是人家一说他是面壁者的时候,他就是了,他以后凡是说我不想当,人家也会以为是面壁者的一个策略。

所以你可以看到刘慈欣有很多这种逻辑上的游戏跟概念设计。话说回来,我要讲的是什么?就整部他的三部曲里面我们都看到这种很阴暗的,很硬的,建立在逻辑推理上对世界的看法,这个世界的看法几乎是容不下道德的,容不下我们所谓的文明成果的。这当然是个很大、很大的争论,这个问题我们可以留在明天再跟大家谈,因为他牵涉到科幻小说里面某些根本的问题。我现在想回来说什么呢,所以说对很多的科幻小说迷来讲,刚刚我们描述的这套宇宙社会学,或者宇宙文明间的基本法则,它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这个有趣的地方是什么呢?就是它其实是对科幻小说迷都晓得的一个很有名的诡论,一个吊诡,就是费米吊诡的一个回答。什么叫费米吊诡?大家也许听过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费米,这位大物理学家的大名,他非常地有名,他当年曾经随口说了一句话,这话是什么?他跟大家谈到底人类在宇宙中孤不孤独这样的问题,这是我们很多人常常在想的,地球是不是一个孤独的星球呢?我们的文明是不是一个孤独的文明,在无垠的宇宙之中?费米就说了,假如宇宙真的是无限的——或者至少以人类尺度来讲,虽然我们知道宇宙是有限,但是从我们的一个主观角度看是无限的——那应该有无数的恒星就有无数的行星。在这无数行星上,我们怎么可能说地球文明是唯一的一个文明,或者是我们是唯一的高等生物呢?这不可能,也就是说宇宙中必然还存在着其他的高等生命跟高等文明。可是,吊诡的地方来了,假如真的是有无限的这样的文明存在,真有这样的文明,我们早就该发现它们了,为什么我们到现在还没发现它们呢?

后来我知道有很多人就从这里面开始去试图回答,有的是很严肃的科学讨论,有的是从小说的角度或者是科幻文艺的角度去讨论。在这里面刘慈欣等于给出了他的一个答案,这答案是什么?假如我们知道宇宙中也许会有别的高等文明,那为什么我们现在还是很难发现他们?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刚才我讲这个黑暗丛林般的宇宙里面,大家都发现,如果有别的高等文明存在,它会不会比我强大,它会不会想害我,假如我被它发现了,它会不会首先来侵略我。所以在这样的宇宙里面,基本上所有的高等文明它的本能应该是怎么样?自己好好搞发展,然后躲起来,不要被其它文明发现,如果你被其它文明发现的话那会怎么办?你可能会遭到灭顶之灾。这就是把丛林法则运用到宇宙之中的一个结果。

所以为什么我们地球人类到现在还不知道其他外星文明的存在,那是因为别的外星文明都躲起来了,不想让人发现,那我们人类干吗呢?我们却干了一个在这个小说里面最大的诡谲,最不符合这样一个原理的行为,那就说明我们人类很傻,我们居然主动地天天向外星发送讯息,告诉世界,我们太阳系有这么一个地球,地球上面住着人类。在刘慈欣看来这是非常危险的行为,至少在小说里面。又让我想起来前几个月著名的大科学家霍金,他不是也说吗,我们人类应该停止对外星发放讯息,告诉他们我们地球存在的人类,因为这会招来非常可怕的危险跟危机。我们人类这么傻是不是恰恰说明了在刚才指的这么黑暗丛林之中有例外的存在,这例外又是什么?这例外也许就是文明的本质,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明天继续跟大家接着谈。

梁文道:从一开始科幻小说就有一个很独特的作用,那个作用是什么呢?就是展示一个跟我们现在的现实生活不同的另类现实。但是那个另类现实,又不必然是一个完全脱离我们实际生活的现实,而是一个对我们现在所身处的这个时代、,这个社会、这个世界的一种影射、一种思考或者是一种思想上的实验。

同样我在刘慈欣的《三体》三部曲里面,也看到了这样的一种迹象,比如说很多人都会注意到这部小说的开端,或者整个故事的开端,居然是跟文革相关,这就让人很惊讶,而且正是因为文革之中,种种匪夷所思的惨剧,伦常的败坏,使得这个世界发生了急剧的、意想不到的变化。同样我们在整个《三体》的三部曲里面会看到,不断地在写一些关于什么样的政治生活才是好的政治生活,是应该更民主一点,还是更独裁一点。

往往我们看到刘慈欣会说到因为放权民主,使得地球变得很混乱。但是我们不要忘了,随后使得整个文明,整个宇宙,整个人类的消失,也是由于我们把太大的权力,交到了一个小女孩的手上,是这样的缘故。在他看来,仿佛一个独裁或者一个民主,都不是很好的制度。什么样的制度才是好的制度呢?作为一个小说家,他没有责任去回答这样的问题,他所要做的只是刺激大家在思想这些问题而已。

我在网上曾经看过刘慈欣没有发表过的短篇,那也应该是一个长篇了,讲1989年的中国,讲到当时非常匪夷所思的事件,比如说伟大领袖的细胞被复制了等等,或者变成虚拟的城市,有很多人思想被复制,变成千人一面的状况,都是一些很微妙的、对于中国现实世界的一种影射跟处理。但是我相信大部分科幻迷看《三体》的时候,看刘慈欣小说的时候,最感兴趣的是什么呢,就是里面把过去非常具体的,或者我们只知道印资料的科学实际,把它作了文学性的、影像性的表达呈现出来,而且
还想象出了各种虽然是推想但你觉得在科学上站得住脚、很有道理的一些推想。

这里面就说到我们未来的人类,他们坐一种大型的飞船在太空中,作长达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航行。他说到什么呢?出现一个了问题,对人心理的影响。过去我们看科幻电影,常常认为长期坐在太空船里面,一个人会有幽闭恐惧症,只关在里面,没办法见到充满阳光跟大海的天然世界,外面是无限的星空,你会有一种幽闭恐惧。但是刘慈欣很有创意地指出,在心理层面上,飞船成了宇宙中唯一的物质实体,宇宙变成了一间没有边界的空旷展厅,群星都像幻觉,飞船是唯一的展品,这种心理模型可能带来巨大的孤独感,并且很容易在潜意识中产生对展品的超级观察者幻想,进而又带来因为完全曝露而产生被动感和不安,所以外太空宇航中的负面心理因素,大多是以外部环境的超开放性为基础的。也就是说恰恰跟我们平常所想的幽闭恐惧症不同,你是觉得自己在太空中航行,处于一种非常开放的,无边无际的,觉得自己一切都是透明的,这样的一种状况,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想法对不对,但是听起来又很有道理。

同时围绕在太空中的感觉,还提到未来人类在宇宙中建立大型的太空城市,我们以前曾经看过早年的科幻小说,科幻电影,城市是环形的,像个甜甜圈一样,圆环形状。但是在这里面,偏偏不能是这样的形状,而且需要建得非常巨大,像轮辐状、滚筒状。为什么呢?这里面的回答是,因为要有世界感。什么叫世界感,就是身处一个世界的感觉,太空城必须拥有广阔的内部空间,有开阔的视野,人在里面才能感觉到自己是生活在一个世界中。如果换成轮辐的构型,人们将生活在一圈或者几圈大管子里,虽然内表面与整体外壳构型太空城差不多,但里面的人总感觉是住在飞船上,而不是在世界之中,这也是一个很奇妙的想法,对不对。

更厉害的是,他怎么把一些科学事实,当我们逼近到现场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刘慈欣也把它写出来了,比如说他提到,在木星上方有一些太空城市,跟木星保持同样的速度转动。这时候忽然发现,远处有一个小白点,白点渐渐扩大,变成乒乓球大小的白色球体,而且离太空城越来越近,简直要撞上来一样。大家知道那是什么吗,那就是非常有名的木星上的卫星,木卫二。这个木卫二是什么呢?我们来看一看,这里面就说到我们的女主角,她立刻意识到一个事实,太空城不是木星的卫星,它与木星是相对静止的,木卫二则是运行速度很快的一颗卫星,达到每秒14千米。你想想看,跑的速度有多快,木卫二与太空城相对速度也就是这么高,看到卫星像冲过来一样,对着长空城撞过来,没有容我们的女主角细想,那个白色球体速度增大,它的膨胀速度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木卫二很快占据了大半个天空,由一个白色小球转瞬间变成一个巨大的星球,空间的上下感也瞬间改变。程心感觉到亚洲一号——这是他们所在的太空城市——正在向白色的世界坠落下去,接着这个世界3000多米的世界,从他们头顶快速移过,“那一刻全部太空都被它占据”。这是一个很巧妙的说法。

同时我们也不要忘记,这里面也谈到一些很有趣的想法,比如我们昨天谈到黑暗森林里面的法则,我们可以对黑暗森林发出声明,表示我们是绝对安全的,大家不要来侵犯我们,外星人不要攻打我们,消灭我们。怎么做呢,就是作宇宙安全声明。所谓宇宙安全声明是什么呢,是把自己的星系封锁在一个低光速的环境底下。这样会产生什么效果呢?我们任何消息都不能透露出去,我们的飞船都飞不出去,至此之后,我们就跟宇宙隔绝了。由于我们出不去,我们不可能侵犯人家,但被隔绝的星系里面有什么呢,外面也不知道,因为一切往外的通讯也都被隔绝了,它是个神秘的,像黑洞一般的光幕存在。这就说明了,我们到底是想冒险,不要把自己封闭起来继续探索未知,还是觉得这样太危险,我们安全地躲起来,直到永远才能好呢?

梁文道:我读过的科幻小说并不是太多,但是以我有限的阅读经验里面,我觉得刘慈欣的《三体》三部曲,尤其是写到第三部的时候,基本上已经可以放在古典大师级的作品行列里面,你不会觉得它太逊色,理由在哪里呢,就在于他写出了一种难得的诗意。

我觉得刘慈欣甚为一个科幻小说家,他也常常会向一些科幻史上的经典再三质疑。比如说这里面就提到,在未来的冥王星外面,在外太空里面,要为人类保留一个最后的纪念馆,人类文明的博物馆跟墓碑的时候,他看到什么?他看到他坐的飞行船光圈落到远处黑色的长方形上,“这座黑色方碑是这片白色大地上唯一的凸起物,它有一种诡异的简洁,像是对现实世界的某种抽象。”我们的主角程心说,“这东西我有些熟悉。”这当然有些熟悉,我们都熟悉这是什么,这就像是2010里面的那种神秘的黑色方碑。

我觉得所谓的科幻小说里面的诗意,尤其是在《三体》里面,表达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他怎么把一些言语不能表达的东西,带进言语的世界来。我们知道所有伟大的文学跟伟大的诗,伟大的艺术,都是怎么想办法用语言、用声音、用影像,去捕捉描绘一些本来不该被捕捉描绘的事情,比如说一些我们所谓的不可言传的事情。在科学世界里面,科幻小说里面有什么是不可言传的事情呢?有的,那就是在不同的空间纬度,不同的次元之间转换。比如说我们常常说四次元怎么样,五次元怎么样,在小说和动画片里都有很多,到底那是什么样的状态呢?刘慈欣尝试把它捕捉出来。比如这里面就说到,他发现这里面有一些人,从三维空间进入到四维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全新的视觉现象,那就是无限的细节。在三维世界里,人类的视觉面对的是有限细节,一个环境或者事物不管多么复杂,呈现的细节是有限的,只要用足够的时候依次观看,总能把绝大部分细节尽收眼底,但从四维看三维的时候,由于三维事物在各个层次上都暴露在四维视野中,原来封闭和遮蔽的一切都平行并列出来,比如说一个封闭容器,比如说一个人体。因此你会感觉到一种无穷细节的震撼。这一大段他写了两三页,写得非常漂亮?为什么呢,你想想看等于在写什么,在写一种人类视觉,是因为有了地平线的限制,这是个消失点,等于消失点消失掉的世界一样,所有的地平线不见了,所有东西立体展开,你想想会是什么模样。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最后太阳系在消失的过程。太阳系为什么会消失呢?很神奇的,攻击太阳系的武器是一片小小的,像纸片一样的东西,叫做二向箔。这个东西是干吗的呢?是能够把我们太阳系三维空间彻底地变成二维空间,也就是一个平面,三度的空间变成一个平面了。怎么变成平面的,我们看看一个太空城市欧洲6号,最先与二维空间平面接触,它首先有一个亮点,在太空城市中发生,后来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发光平面,这就是二维空间平面。“它发出的光芒被周围高达的建筑群切割成许多条光柱,也照亮了中轴线上的人海,这时候太空城像一艘底部破口的巨轮,在二维平面海洋上沉下去,二维平面向船内的水面迅速上升,与平面接触的一切都在瞬间平面化,建筑群被上升的二维平面齐齐切割,他们的二维形体在平面上扩展开来。”

我们还看到一些人,二维化后的两个人体在平面上并行排列,仍能看出拥抱的样子,但姿态很奇怪,像一个不懂透视原理的孩童笨拙地画出来的。还有一位母亲,高举着自己还是婴儿的孩子跌入平面,那孩子也只比她在三维世界多活了0.1秒,他们的形体也生动地印在这幅巨画上面。

最后我们看到连整个太阳系,也怎么样变成巨大的光芒,一个平面,一个红色的平面圆球。那是多么奇怪的场面,太阳系的灭亡虽然很悲惨,但是它也异常地美丽,这种悲惨跟美丽,毁灭于美丽的结合。还可以看到,有一种人叫歌者——唱歌的歌——什么叫歌者?就是毁灭我们地球文明的外星人,他居然是个唱歌的人。他在宇宙之中,他们要做的是什么,他们居然命名所有在宇宙中发出信号、让别人知道自己位置、遭至毁灭的这种人叫做弹星者——好像弹拨了宇宙的琴弦发出的声音,所以他叫弹星者。这些歌者就来回应我们发出的琴弦声音。回应我们的方法是什么呢?那就是消灭我们,但是这个消灭的过程,在他的描写底下却像唱歌一样,而且实实在在就是唱歌。这个外星人唱的是什么歌,唱的是时间上有美丽的条纹,摸起来像填海的泥一样柔软,它把时间涂满全身,然后拉起我飞向存在的边缘。这是零态的飞行,我们眼中的星星像幽灵,星星眼中的我们也像幽灵。

说到这首诗,刘慈欣写过一个短篇也很有意思,是讲到我们人类在某个外星文明之中,看来像虫子一样低贱卑劣。我们被消灭了,但是没想到这些外星文明,唯一欣赏我们的是我们的汉诗,尤其喜欢李白。最后他们耗费了几乎整个宇宙的能力,把我们写过的诗实体化,我们的诗继续漂浮在太空之中,成为我们地球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在这本《三体》的结局里面,我们可以看得到消失的太阳系整个不见了。唯一证明它存在过的是什么呢?就是二维太阳系的万有引力。人坐拥鱼三维世界,在太阳系消失的地方,空荡的太空中有一种完全看不见的引力源,那是我们唯一留下的证据,但却是个看不见的证据。就跟我们昨天跟他们谈到的光幕里面的文明一样,你不知道它里面存在什么,它也永远不会出来,到了最后宇宙不只是可怕而且是孤独的。